《風在吹》

作者：小河丁丁

一

初夏周末的黃昏，天氣有些悶熱。

中心公園漢白玉橋頭，茂盛的榕樹底下，老童坐在石椅上，小薇緊挨老童坐在輪椅上，腿上翻開一本樂譜。祖孫倆各持一支竹笛，老童那支很舊了，小薇那支還是嶄新。

老童吹一個小節(jié)，小薇也吹一個小節(jié)，好像學話一樣。半小時下來，老童額頭冒著細汗，小薇滿臉大汗，感覺嘴唇有些發(fā)木。

老童說：“那個‘嗦’，吹的時候嘴唇要收緊，控制好力道，音色才飽滿。”小薇試著吹一個“嗦”，口形不對，氣流大部分沒有灌入吹孔，音是破的。小薇臉漲紅了，抬手撩開遮住眼睛的頭發(fā)。

老童拿毛巾給小薇擦汗，說：“不急，慢慢來。你的腿腳雖然不方便，并不妨礙你成為笛子演奏家。”

祖孫倆不曾留意，小薇剛才那么一吹，世間就多了一縷小風，有一米多長，如同一條透明的絲巾。

二

中心公園里，游蕩著許多小風。

跑步的人腳邊踢起風。舞扇的人扇子扇起風。劃船的人船槳劃起風。清潔工的掃帚掃起風。鳥兒和昆蟲的翅膀振起風。小溪的波浪激起風……老童和小薇在橋頭吹了半小時笛子，不知吹出多少小風呢！

祖孫倆吹出來的小風，有的去沾花粉，把身子沾得香香的；有的去曬太陽，把身子曬得暖暖的；有的去吸收湖面蒸發(fā)的水汽，身子變得濕潤……但是，將“嗦”吹破的那縷小風卻在小薇身邊盤旋，不肯離去。是小薇給了它生命，而它卻讓小薇難為情，它多想制造一個悅耳的音符彌補先前的過失。它趁小薇停吹的間隙鉆進吹孔，笛膜對它來說繃得太緊了，根本就沒法弄響。

它從笛尾鉆出去，發(fā)出那么微弱的一聲嘆息，祖孫倆都沒有聽見。

一縷細細的清風從榕樹上溜下來，有兩三米長。

“我叫阿清，當初是一只蝙蝠用翅膀拍起來的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清風的聲音也很微弱，祖孫倆同樣聽不見。

“風要有名字嗎？”新生的小風有幾分驚奇。

“要有名字才好叫，我們這些小風不比臺風，人們不大理會，名字都是自己起的。”阿清那種腔調(diào)，既像自卑，又像自豪，兩種心理夾雜著吧。

新生的小風想了想，說：“我叫阿笛好了。”

“你是小薇吹笛子吹起來的，叫阿笛真是不錯。”阿清不緊不慢地說：“一起玩去，小風不能老待在原地，那樣很危險。”

阿笛心想，原來阿清看著我出生的。

三

中心公園湖心有島，溪畔有花，還有一座不小的山，林木茂密。阿清帶著阿笛到處逛，見到別的小風就說：“這是阿笛，小薇吹笛子吹出來的。”

轉(zhuǎn)了一圈，再次來到漢白玉橋，老童正推著輪椅上橋，小薇自己也在轉(zhuǎn)動輪子外側(cè)的手推圈。橋很長，坡度有些大，老童太老了，小薇太瘦弱，都很吃力，滿頭大汗。小薇的頭發(fā)又遮住眼睛了，卻顧不得理一理。

阿笛二話沒說，就幫忙推輪椅。可是一縷從口中吹出來的小風，能頂什么事呢？輪椅后面掛著的毛巾它都推不動。

阿清說：“不要推了。”

阿笛不開口，固執(zhí)地推著輪椅。

輪椅吱吱嘎嘎到了橋頂，下行時就輕松了。

阿清說：“總不能跟到家里去啊，主人把屋門一關，我們就完蛋。”

阿笛仍然不說話，替小薇撩開遮住眼睛的頭發(fā)，然后就朝山上行去。

阿清說：“到防空洞里去吧，我有話跟你說。”

那座山挖了防空洞，入口出口鐵柵門都上了鎖，游客進不去，但卻擋不住風。

阿笛跟著阿清來到防空洞里，只見好幾只蝙蝠倒掛在洞頂。

阿清說：“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力氣太弱了？”

阿笛說：“要是我有力氣，小薇過橋的時候，我就可以推一把。”

阿清說：“那你要做大風，大風才能干大事情。而且大風不像小風，小風是很容易死掉的，除非像我這樣時時謹慎，才能活得長久。”

阿笛說：“怎么才能做大風呢？”

阿清說：“奔跑，奔跑，不停地奔跑！你越跑，個頭就越大，力氣也越大。你現(xiàn)在只能吹動頭發(fā)，不過是一縷小風。等你能吹動樹枝，成就了疾風。能搖撼大樹，就成了大風。能把大樹連根拔起，推倒房屋，就成了狂風。再大一些，成為了臺風，人們才會給你起個名字，記錄下來……”

阿笛急不可耐，沒等阿清把話說完就跑開了。它穿過黑暗的隧道深處，從出口跑出去，在公園里飛奔。

穿過竹林。

穿過紫藤長廊。

穿過玫瑰園。

阿笛的個頭長大好多了。

掠過滿栽風雨蘭的草坪，阿笛將身子碾過去，風雨蘭紛紛倒伏。

一張蛛網(wǎng)掛在兩棵臘梅中間，阿笛團著身子沖過去，蛛網(wǎng)就破了，臘梅枝葉沙沙晃動。那只蜘蛛氣得大罵：“哪里來的鬼風！”

阿笛卻很高興，轉(zhuǎn)到湖上，搖得游艇上的彩旗噼啪作響。游艇上的人張開雙臂說：“好涼快啊！好涼快！”

阿笛想讓老童和小薇也涼快涼快，在公園跑了一圈，祖孫倆卻不見了。

四

天色暗了，路燈亮了，月亮也出來了。游客越來越少，各種蟲子，還有青蛙，都叫起來了，蝙蝠在空中翻飛。

小風們呢，仍然跟白天一樣，到處蹓跶，有的去聆聽蛙蟲鳴叫，有的在捉迷藏，有的去尋訪夜開的花，有的要說悄悄話……

阿笛個頭又長大了，算得上大風了，小風們一見它就躲得遠遠的。兩股風要是靠太近，小風一不留神就會被大風吞沒。

阿笛覺得孤獨，只好去找阿清。它來到防空洞入口，見里頭漆黑一片，就高聲叫：“阿清你在嗎？”

“你別進來……”阿清出現(xiàn)在柵欄門內(nèi)側(cè)，那兒路燈能夠照到。“里頭太窄了，你進來我只好出去。”

阿笛一下子說不出話，它萬萬沒有料到，連阿清也害怕它。

阿清說：“你離開這兒吧。”

阿笛愣了愣，說：“那我去哪里？”

阿清說：“到公園外邊去啊，你不再是一縷小風，公園容不下你了，外邊那街道好長，巷子好多，任你奔跑也礙不著誰。”

啊，去公園外邊！小薇坐輪椅來的，她家應該離公園不遠吧，我找她去！我是她吹笛子吹出來的，我得對她說聲感謝，雖然她看不見我，也聽不懂我說什么。如今我力氣大多了，應該能幫她做些什么吧。

中心公園位于城市正中央。阿笛跑到山頂，向四周張望，到處都是燈光，高樓大廈密密麻麻。

小薇家住在哪兒呢？阿笛不知道，它沿著街道奔跑，一個一個窗戶去看，一個一個陽臺去找。

一個小男孩在陽臺上吹泡泡，媽媽在一旁晾床單。

趁小男孩剛把塑料桿從溶液中抽出來，阿笛來到陽臺，一下子吹出好多泡泡，成群結隊，被陽光照得亮閃閃的。小男孩開心得哇哇大叫：“風也會吹泡泡啊！”媽媽拍手笑了，說：“風啊風啊，你吹大些，幫我把床單晾干。”

嗯啦，大力氣才有大用處，讓我的力氣再大些吧！

阿笛信心更足，也更快樂，沿著一條筆直的大道往前奔馳。這一路暢通無阻，阿笛速度快了許多，個頭也大多了。

阿笛望見一幢居民樓，心里歡叫起來——啊，天臺上那個人不就是小薇，倚著欄桿，拄著拐杖，一只手舉著小風車，月光照著她的臉，像荷花一樣皎潔。她不時又轉(zhuǎn)一下小風車，是在等風，看樣子等了很久了。

小薇，我?guī)湍銇砹耍?/p>

阿笛好不興奮，就奔過去了。

小風車呼呼地轉(zhuǎn)動。

小薇多歡喜啊，叫著說：“風來啦！風來啦！”

天臺上還晾著不少衣服，那是小薇家的，她本來是上來收衣服的。阿笛注意力都在小薇和小風車身上，一不留神就把一件紅裙子吹飛了。紅裙子飛過欄桿，飄飄蕩蕩落到樓下，掉在大街上。

汽車一輛接一輛從裙子上碾過去了。

小薇不知所措地叫著：“裙子……我的裙子……”

阿笛趕緊下去，要把裙子卷起來，它費了好大地勁，卷起滿街塵埃，裙子卻只是在地上翻動。人行道上，一個阿姨被迷住了眼睛，像盲人一樣扶著綠化樹。自行車道上，一個戴眼鏡的大叔摔倒在地。天橋上，一個老太太的帽子被吹走了，落到街上像輪子一樣滾動，然后就被汽車壓扁了。老太太憤怒地罵道：“好討厭的大風！”

五

阿笛太狼狽了，就往郊區(qū)奔去。

到了郊區(qū)，燈光稀疏，天空積著陰云，黑暗中阿笛看不到自己有多快，可又不敢停下，只能一直跑。

一直跑，它就一直加速，個頭變得好大了。

天快亮的時候，阿笛才看到近處的景物退得那么快，也才看到自己長達上萬米。

它被自己嚇到了，想要減速。

它沖向一片甘蔗林，甘蔗紛紛折斷，哪能阻住它呢。

它沖向一座大棚，大棚被吹歪了，塑料膜被掀開了。

前方有一幢農(nóng)舍，它朝著農(nóng)舍沖去。窗戶猛烈撞擊，咣當作響，一塊玻璃變成了碎片。農(nóng)婦嚇得尖聲怪叫，小孩子哭喊起來，看家狗在狂吠。

過了農(nóng)舍，前邊是寬廣的平地，更加沒法減速了。

阿笛趕緊上升，到了高空，望見遠處碧波蕩漾，那是一片大海。

晨光漸漸明亮，大海多么寬廣啊，整個天空都映在里邊。

到海上去吧，到那兒才不會闖禍。

六

阿笛來到海上，朝陽從海平線升起來了，紅紅的一個火球，噴射著萬丈光芒，把天空大片大片染成了玫瑰色，海面也大片大片浮蕩著玫瑰色，連綿的云朵卻是金黃色的。這是何等壯麗的世界，無邊無際，遠處的波濤連接著天宇。

阿笛自由自在，盡情飛奔，身子迅速長大，半天工夫就長到了三萬米。

“我的身體這么大，力氣該有多大？”

阿笛想試一試自己的本領，就去推動海水。海水起了層層波浪，飛魚都嚇得潛到深水去了。

瞧，不遠處有一艘帆船，張著雪白的帆。人家張著帆，定然需要風力，我總該不會闖禍了吧。阿笛追上去，將帆吹得鼓鼓的。

帆船開始加速，船頭濺起老高的浪花，嘩，嘩，嘩！

水手們跑上甲板，快樂地喊叫起來：“啊，啊，好大的風！”“再大些！再大些！”

嗯啦，我總算有機會一顯身手！阿笛非常高興，使出了最大的勁兒。

帆船跑得更快，像蕩秋千一樣在浪濤間起伏，幾乎要飛離海面。水手們變得慌亂起來，有的逃入船艙，有的高聲叫喊：“風小些！風小些！”“風太大了！”“這是狂風！小心！”一個上身赤裸的小伙子爬上桅桿，急急忙忙卸下船帆。

怎么轉(zhuǎn)眼就不歡迎我了？阿笛還沒有回過神，喀喳一聲，桅桿折斷了。小伙子像落葉一樣翻轉(zhuǎn)著飄到海里，濺起一朵小小的水花。

阿笛想要去救落水者，身子卻無法擰過來。它不再是一縷小風，它的身體那么長，那么龐大，轉(zhuǎn)個彎多不容易啊。

阿笛好生難過。它能把桅桿折斷，卻無法把桅桿修好。它在城里就控制不好力量，如今更難自控了。

幸好，救生圈及時扔到海里，被落水者抓住了。阿笛松了一口氣，再次升到高空。

七

阿笛不想跑這么快，也不想要這么大的力氣。可是高空只有云朵，那么輕那么柔的云朵，不過是聚集在一起的水汽，怎能阻礙它呢？全被它吹得七零八落。

阿笛討厭那些云，就升到云層之上。

日復一日，阿笛貼著蒼穹游蕩，漸漸覺得百無聊賴。

這樣有什么意思呢？

別說伴，身邊什么也沒啊。

沒有浪花，沒有草木，沒有動物，也沒有人類。

阿笛走了很遠很遠，下邊除了云，就是海，真是太乏味了。

那天中午，前方海面出現(xiàn)一座綠島，島上有山，山頂長著灌木，聳立著十幾架巨大的風車。

阿笛不禁怦然心動，這可不是紙做的小風車，這是大風車，發(fā)電用的，腰桿比大樹還要粗，葉片比芭蕉葉還要長，全身都是鋼鐵制成——這樣的風車不怕我力氣大吧？島上雖然也有房屋，但都建在山腳，我不去山腳就行了，到山頂給人們發(fā)發(fā)電。

阿笛斜掠下去，拂過山脊，風車葉片急速轉(zhuǎn)動，嗚嗚作響。“我要發(fā)電！我要發(fā)電！”阿笛快活地喊叫。山頂那些灌木卻受不了，枝條紛紛折斷，鳥兒嚇得亂飛。

一只海鷗瘋狂地叫喊著：“唷！唷！我的巢……我的蛋……”

原來阿笛稍不留神，把一株山石榴拔起來不說，還把樹下的鳥巢掀翻了。

阿笛好想把山石榴栽回原處，把鳥巢放回樹下，把鳥蛋放回巢里——然而它怎么做得到呢？

它最好的選擇就是趕快離開，回到高空。

八

仲夏到了。

阿笛仍然在高空游蕩，身子越發(fā)龐大。

它經(jīng)過了許多許多地方，除了大海，還有森林、草原、山區(qū)、平原、沙漠……它見過多少迷人的風景啊！

然而，它從來不敢接近大地。

它深深明白，一旦它接近大地，帶給動植物和人類的只有災害，自己收獲的只有咒罵、怨恨和恐懼。

它實在無聊的時候，就稍微飛低一點，把云朵胡亂撕揉。

它惦記著小薇，想把云朵弄成小薇的模樣，可是它的力氣太大太難控制，好不容易整出一個朦朧的人樣，一下子又變形了。它老喜歡把云朵拉得細細的，只有它自己明白，那是笛子的形狀啊。

是的，日子越來越長，阿笛越發(fā)想念小薇，想念她那生澀的笛聲，想對她說聲感謝，還想道個歉。它也想念老童，想念他那悠揚的樂曲。阿笛還想念公園里的青蛙、昆蟲和蝙蝠，山、溪和湖，一草一木。當然，阿笛還想念阿清，想念公園里所有的小風。這么久不見，小風們都還好吧？它們在公園里說笑嬉鬧，彼此多么親近……

阿笛好想回去看一看，但是，它怎么敢回去呢？如今它不再是一縷小風，而是暴風，長達十萬米！

它要回去的話，別說中心公園，整座城市都會一片狼藉。

它要是能變回過去那樣的一縷小風多好啊……然而，要減速就要沖撞障礙物，障礙物都在陸地上，那會造成多大的破壞……

九

夏季快要結束了。

阿笛仍然在高空游蕩，原本龐大的身軀仍然在增長，長度超過了十五萬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