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亮燈村》

作者：石帆

下面要講的故事，只是一個傳說。

故事發(fā)生的地方，叫作錫蘭湖。

錫蘭湖是亞里王國中心位置的一個湖泊。圖瓦克河的一條支流流經(jīng)這里，河水在低地蓄積，形成為了一個廣闊的湖泊。“錫蘭”是古亞里語，意思是“天空”。如果你看一眼錫蘭湖，就能明白這個名字的含義。錫蘭湖的湖水一年四季都是蔚藍(lán)色的，和天空簡直一模一樣。即使是冬季，在飄雪的日子，湖面也會結(jié)成一層淡藍(lán)色的冰晶。

在錫蘭湖的西側(cè)，是一片廣闊的森林，很多人都說這片森林一直延伸到世界的邊緣。但是如果你從天空望下去，就會發(fā)現(xiàn)這片水滴形的森林并不是那么無邊無際，而且，就在森林的另一邊，還有一個小小的村落。這個村子，就是亮燈村。

亮燈村，一個古老的村落。沒人能說得上來它有多古老。但是誰都知道，亮燈村有一座高聳的燈塔。這是一座石頭砌成的燈塔，有十層樓那么高。燈塔的頂端是一個巨大的火炬。每到傍晚，村長都會親自點亮燈塔里的火炬，讓火光把整個村子照得亮堂堂的。亮燈村的村民就在這樣的火光下生活，一晃已經(jīng)幾百年了。

燈塔的旁邊，是一條窄窄的小巷。巷子的最深處，有一座淺灰色的磚房子，小威克就住在這里。小威克是個很普通的男孩，要是非說有什么不一樣，那就是小威克家的人都很會講故事。小威克的爸爸老威克就會講很多故事。沒錯，威克家的男孩都叫“威克”——小威克、大威克、老威克……嗯，村子里的人也都是這么叫他們的。不光小威克的爸爸，小威克的爺爺，小威克爺爺?shù)臓敔敚枷矚g講故事。村子里的每位村民都知道，老威克，甚至老老威克講的故事，特別感人，經(jīng)常會讓聽故事的人覺得心里酸酸的。毫不夸張地說，亮燈村的所有村民，都是聽著威克家講的故事長大的，沒一個例外。

老威克經(jīng)常也讓小威克練習(xí)講感人的故事，但是小威克學(xué)不會。小威克不喜歡那些感人的故事，他喜歡講好玩、有趣的故事。小威克喜歡講講松鼠和小兔皮克，或者講講水手們在諾丁蘭海上冒險的那些事兒。對那些讓人鼻子發(fā)酸的故事，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。小威克甚至常常會煩亂地想，他怎么就一點兒也不像爸爸呢？可能他壓根兒就不是講傷感故事的人，沒準(zhǔn)兒，他是老威克從黑森林里撿來的吧。

說起黑森林，那倒是個挺可怕的地方。小威克從小就常聽說，只有最勇敢的人才能穿過黑森林，到外面的世界去。黑森林里生長著各種高大的樹木。在那里，白天都是陰暗的。“沒有明亮的光”，對，就是這個說法，亮燈村里不管誰談起黑森林，用的都是這樣的話。對于亮燈村的村民來說，沒有光的夜是最可怕的，簡直叫人沒法兒活。

可是，就是這樣可怕的事，還是發(fā)生了。

這天傍晚，當(dāng)太陽即將收起最后一縷光，在天邊緩緩沉下去的時候，村子中心的燈塔并沒有像往常一樣發(fā)出光芒。不僅如此，令人緊張的鐘聲響了起來，不安的情緒在整個村子里蔓延開來。

所有村民都聚集到了燈塔下的空地上。

亮燈村的村長舉著火把，眼睛里流露著無奈的神色，看向圍著他的每一個人。

“今晚，雖然黑暗，卻會是一個不眠之夜。”他是這樣開頭的。

每個村民都預(yù)感到，傳說中的事終于發(fā)生了。

“火炬里的燃料……”村長搖了搖頭，停了一下，然后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，繼續(xù)說道：“燃料都用完了。現(xiàn)在，我們需要派出一位勇士，去尋找巨人的眼淚。”

“真的是巨人的眼淚！”一個年輕的村民喊起來，“看來傳說是真的？”

“確實是真的！、”村長說，“一滴巨人的眼淚，就可以照亮這個村子很多年。上次是一百年，這次是七十年。”

“在哪兒能找到巨人的眼淚呢？我愿意去找！”這次說話的，是有著魁梧身材的林特，他算得上是村子里最健壯的年輕人了。

“在黑森林的盡頭。”村長這樣回答的時候，眼睛卻沒有看著林特。他的目光落在小威克的身上，然后，村長緩慢而堅定地說：“小威克，你一定要把巨人的眼淚帶回來。”

至于為什么是小威克，村長沒說，他只是對威克說，你去了就會知道的。

在這個初秋的夜晚，威克背上背包出發(fā)了。

路過燈塔的時候，小威克抬頭看了看夜空。那就是爸爸總指給他看的那顆星星嗎？記得老威克常說，那就是屬于小威克的星。小威克以前總也看不清楚。但是今晚，在燈塔熄滅之后，他第一次看清楚了那顆星。它那么清晰、那么明亮，正散發(fā)著淺橘色的光。

在深深的錫蘭湖里，巨人也是這樣想的。

天空中那顆淺橘色的昏暗的星，已經(jīng)重新點亮整整七天了。巨人沉思著，算起來應(yīng)該就是今天——他的二百七十歲生日。他現(xiàn)在坐在深深的湖底，只把眼睛和鼻孔露出湖面，像個小小的島嶼一樣。

巨人探出頭來，把廣闊的湖面想象成一個巨大的蛋糕。然后，他向著湖面吹了一口氣。

風(fēng)，吹過湖面，卷起浪花，把湖邊的林木搖得沙沙作響，仿佛誰在訴說著無盡的耳語。

對于一個孤獨的巨人，每一天都如此短暫，又如此漫長。

在湖里，他沒有朋友，甚至連一條像樣的、可以陪伴他的大魚都沒有。他應(yīng)該是世界上最后一個巨人了吧，他這樣想著，然后用手撥起湖水，任翻卷的波濤拍打在自己身上。對于一個孤獨的巨人來說，他只有一個更巨大的孤獨。

以前他很愛哭，每次想起自己孤單的樣子，他就哭。白天看著湖面上自己的影子哭，夜晚看不到影子了，他也哭。漸漸地，他的淚水把錫蘭湖的湖水都哭咸了，也把他的眼淚哭干了。

住在水里太久了，也許該在生日這天，上岸去坐坐。巨人這樣想著，走到了湖岸上。

湖岸上有一大片沙地，就在黑森林的外面，坐上去格外柔軟。那里還有幾棵粗壯結(jié)實的云杉，結(jié)實到可以撐得住巨人沉重的身軀。巨人喜歡這樣來放松自己，特別是在他覺得孤單的時候。

要是能有個人說說話就好了，巨人心想。

“你好！”旁邊一棵矮一點的云杉小聲喊起來。

人在孤獨的時候，樹也會說話，巨人想。然后，他被自己奇怪的想法逗樂了，哈哈笑了起來。他是個愛笑的巨人。

“你好！”樹又喊起來。

“嗯，你好，大樹。”巨人回答道。

“我不是大樹，我是威克。”樹說。

“嗯，好吧，那你是有名字的大樹。還給自己起了個我聽說過的名字。”

“不，你仔細(xì)看看，我是個人，看這里！”

巨人仔細(xì)看了看，一雙小小的手臂，正在云杉樹的枝葉間揮舞著。就像七十年前發(fā)生過的那樣。

彎彎的月亮底下，坐在巨人的膝蓋上，小威克正給巨人講故事。非常非常悲傷的故事。

“你最好能哭出來，一滴眼淚就好。只要一滴眼淚，就夠燈塔重新點亮一百年！”

但是巨人沒哭，他的心里很傷感，卻沒有眼淚流出來。

“我的眼淚都哭干了。”巨人說，他這樣說著，心里為不能幫助亮燈村的居民感到一點點自責(zé)。對于巨人來說，一點點就已經(jīng)非常大了。

“沒關(guān)系，慢慢來。”威克說。然后他給他講亮燈村的事，講他怎樣走了七天才來到這里，講所有的居民現(xiàn)在都生活在黑暗里。講以后那些沒有光亮，只能在星星底下度過的夜晚。

說起這些，真的好傷感。威克自己都哭了好幾次。

巨人終于咧開了嘴巴，威克聽到了他哽咽的聲音，那痛苦在巨大的臉頰上扭曲著，可淚水，依舊沒有一滴。

“要是我爸爸來，也許會好很多。他一定會讓你感動落淚的。”威克垂著頭說，“我真的講不好傷感的故事。”

“不要這樣說。我見過你的祖先，有個藍(lán)頭發(fā)威克，他講得還不如你好呢。”

“那是我爺爺?shù)臓敔敚乙恢庇X得他是所有威克里講故事最好的。”

“不，你講得更好。只是我的淚水都流干了。”巨人抬起頭，看了看遠(yuǎn)方，“你講的故事是我聽過最好的，就像一份完美的生日禮物。”

“今天是你的生日？”

巨人點了點頭，他的頭發(fā)在天空中晃動，就像干澀的柳條。

“那我們講講別的事情吧。”小威克說。

既然沒有眼淚，那就算了吧，小威克想。又能怎么樣呢，沒有了燈塔，夜晚的星星，不是閃得更漂亮了嗎？夜本來就是黑的，但是生日，總應(yīng)該要有光亮！

燈塔已經(jīng)亮了幾百年，但是真正點亮它的巨人，卻依舊孤單。如果可以，總該還他一個快樂的生日吧。

想到這里，威克不再傷感了，他想讓巨人過個開心的生日。于是，他開始說那些有趣的故事。比如高樓國的故事，還有在諾丁蘭海上，那些水手間流傳的各種趣聞。

簡單有趣的事，總會讓夜晚的星星格外閃亮。

巨人笑了起來。

他可真愛笑啊，小威克想。

巨人的笑像風(fēng)聲，在湖面和森林間飄蕩。

還有更有趣的事呢，小威克說。他小時聽說巨人的眼淚是甜的，就偷偷爬到燈塔頂去嘗了一下。

“結(jié)果呢？”巨人好奇地問。

“結(jié)果？結(jié)果當(dāng)然是又咸又苦！”

巨人笑了起來，他已經(jīng)好多年沒這么開心了。

小威克接著說，他猜自己一定不是村子里唯一偷嘗過的人。“你看，所以燈塔才只亮了七十年啊，比預(yù)計的整整少了三十年呢。我猜眼淚都被小孩們嘗掉了，只是誰也不會承認(rèn)罷了。偷巨人的眼淚可是會被村長罵的。”

巨人哈哈大笑了起來。

他已經(jīng)二百七十歲了，還從沒聽說過，竟然有人以為他的眼淚是甜的。他們就沒嘗過錫蘭湖的湖水嗎？甚至，他們就沒聽說過《咸咸的眼淚》這首歌嗎？

是啊，是啊，《咸咸的眼淚》在亞里王國流行，已經(jīng)是一百七十年前的事了啊。

“眼淚真的很咸嗎？”他問。

“簡直太咸了，我嘗了之后吃晚飯都沒味道啦！”

巨人笑得肚子都疼了。

他真是個愛笑的巨人。而且，他還愛唱歌。

他開始教小威克唱那首歌。

別相信咸咸的眼淚，

那永遠(yuǎn)孤單的悲傷。

即使是巨人的眼淚，

別相信，可也別遺忘。

在那時間流過的地方……

小威克學(xué)會了以后，他倆就一起唱。巨人故意把自己的聲音壓得低低的，因為只有這樣，他才能聽見小威克小小的歌聲。

這個小小的威克啊，他的聲音那么小，比吹過湖面的風(fēng)聲還要小。總要很留心很留心，才能聽到。

等到群星隱退之后，他倆一起對著黎明的湖水許愿。

巨人的愿望，是不再孤單。

威克的愿望，是每個月都能在真正的黑暗里，看一次漫天的星海。

“如果，你得到了眼淚，還會來看我嗎？”巨人問。

“無論有沒有眼淚，我都會回來看你的。朋友。”

“朋友？”

“嗯。朋友。”

兩滴滾燙的淚水，從巨人的臉頰滾落下來。

轉(zhuǎn)載自：《兒童文學(xué)》第二屆溫泉杯獲獎作品集